黃藤裡的桃花源 (下)

作者: Serafina Yang

 

第一次我說我也想練習削藤。他舉起右手手掌放在我面前,要我看更要我摸,無數久握藤刀、按捏藤條的厚繭和被藤劃傷的深淺割痕,說明著這會痛的學費和時間的淬鍊。關乎編條身材最重要的,削藤的三個目的定寬、修厚、倒角,在他而言就是一雙手和同一把刀,當然還有漫長歲月的累積。

手扶著刀,刀抵著藤,藤枕著手。一遍一遍他的左手抽拉藤條,讓細長的藤平順地滑進滑出右手與刀鋒這精密合一、穩定、有效率彷彿儀器核心樞紐的生產線,噢還只限縮於六釐米細的元件和食指兩根指節湊合的作業平台上。想想做藤帽的編條更只有木瓜絲那般細,我心裡暗忖這活沒把心靜下來做,沒三兩下早升天。難怪做藤時候的他總比其他時候淡定寡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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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在捆編籐籃底部的大哥,手掌和手指上滿佈被藤條劃傷的痕跡厚繭。

削藤? 削蘋果? 削奶油?

對我的能耐半信半疑的試教片刻裡,沒用嘴巴說,每削過一回,他就把藤條伸過來要我用手指摸,「嗯…變窄了!但兩邊好利!」 再削。「兩邊的銳角變圓潤了!中間的肉越來越薄….」再削,這次手指滑過長長一段。「中間好像不是平的…有點凸!越到盡頭越薄。為什麼?….」為什麼他只是細微地來回校正左手拿藤的角度,就能發生這麼多事…我越咀嚼興味越濃。

直到終於交到我手中嘗試,媽呀那個看似削奶油一樣輕鬆的動作,原來還得源源不絕地灌上一股內力。太用力也不行,刨起的藤屑大都無法綿長,等於相同的動作需要重工多次,外加刀鋒生硬停滯的斷痕,一截一截地割據藤條光滑的臉,難看。

藤條走一回,經驗老到的他可以削起一公尺長以上的藤屑。可能只停留在削蘋果的程度,輪到我來削,有個十公分就不錯了。適時、適地、用對力道。「道理都是相同的…」他常掛在嘴邊的還有這句。但我也清楚若沒十年功夫,休想換得「恰到好處,樸拙自然」這句褒獎。細看各種工藝之美,不都源自於此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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將尾端削尖,方便藤編時的穿插

縱使黃藤在多數登山人的心中是多麼不討喜的存在,縱使滿布捲鬚和倒溝刺鞭的葉軸仍四面埋伏、高舉長尖棘刺一臉凶神惡煞…至此之後,我對黃藤的觀感,不在僅止於從百科書上『黃藤屬棕櫚科黃藤屬莖蔓性藤本植物,外皮色澤光潤,纖維質多、韌性高、彈性好……….』諸類行禮如一的解讀,或走訪中海拔野地時的望而生畏。

有幸能從工藝的角度平實地親近它,倘若坐下來開始處理藤的步驟,太讓人挫折想哭,走到戶外採藤也合我意。死拉活拽地出力,硬把攀援至樹木頂層,飽吸陽光的藤兄請到地面上,甩一甩,讓那涮!涮!破空的聲音和碰到地面立刻折腰倒彈的黃藤打狗棒,欽點我兒時的武俠夢,倒也爽快無比!

自然裡的工藝

越來越多的接觸後,也漸有所感,原始的與土親的古老工藝,令人深深嘆服之處往往並非在於技巧上繁複瑰奇的表現,而是一道接著一道誠實的工序、友善的做法,就著材料本身的特性,內斂又精確的呼應著它將被賦予的實用價值。工藝的本身,好似一部自然演進的人類史,是日常需求具體的投射,也是至始至終連結環境和在地美學的時光印記。它的存在目的,往往不是同藝術一樣,希冀顛覆人類的想像賦予全新的視野,而是提醒我們,人與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間毫無芥蒂的信賴與贈與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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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綑一綑剛採下來的藤條,準備帶下山粗剖和陰曬

安靜地坐在同一張小凳子上,千迴百轉的思緒回到三兩個小時如一瞬的眼前。

忽然憶起第一次看大哥做藤,我心裡奇怪,平時山裡張牙舞爪的藤和舉止豪放不羈的獵人去哪了,怎麼忽地都溫柔起來;第二次第三次,看著看著我還會提問,直到學會沉浸於完全安靜欣賞的現在。

工寮還是一樣的工寮,但那雙藤編的手與即將完成的籐籃匯聚著所有視線和光芒,隨著屋子裡的器物緩緩挪移著天光,微風輕輕消抵菸,一個泰雅日常的慢,毫不在意地沿著屋角天邊隨意堆放。在那做藤的當下,彷彿沒有曾經,也沒有後來,反覆而熟練的動作中,自有一個時間之外的境地與世無爭,非常美。

 

作者: Serafina Yan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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